文化与艺术
请真正的简·奥斯汀站起来好吗?
2023-11-01
—— Peter Leithart

很难想象有哪两本关于同一主题的书会比本文评论的这两本书更加不同。虽然这两本书的书名中都包括“简·奥斯汀”,但它们在资料来源、研究方法、目的、结论、兴趣和风格上却大相径庭。宝拉·霍林斯沃思(Paula Hollingsworth )是一个圣公会牧师,她经常发表有关英国文学的演讲,在《简·奥斯汀的属灵生命》The Spirituality of Jane Austen一书中,她记录了奥斯汀的一生,对其作品也进行了简短但仔细的解读。亚利桑那州立大学(Arizona State University)英语系教授德沃尼·卢瑟(Devoney Looser) 在《对简·奥斯汀的塑造》(The Making of Jane Austen)一书中并没有过多关注“真实的”奥斯汀或其小说;该书研究了奥斯汀的小说如何通过各种不同的媒体得以呈现。

霍林斯沃思比较老派,而卢瑟则是再时髦不过了。她们之间最主要的区别也许就在于此:卢瑟以“又冷又硬奥斯汀”的名字参加轮滑比赛,霍林斯沃思却不是这样。

基督徒奥斯汀

霍林斯沃思的计划既崇高又必要。她想通过本书说明奥斯汀是基督徒、写的是基督教小说。这两种说法都是正确的,但却常常受到忽视。只熟悉奥斯汀小说中的柯林斯夫妇(Collinses)和埃尔顿夫妇(Eltons)的读者可能会忘记,奥斯汀的父亲是英国国教牧师,她终生都一直去教会,两个哥哥也都是牧师。霍林斯沃思正确地将奥斯汀归类于她该属于的地方——生于牧师之家。

《简·奥斯汀的属灵生命》将传记与对奥斯汀著作的摘要和评论交织在一起。书中的评论往往很有见地。霍林斯沃思对《曼斯菲尔德庄园》(Mansfield Park) 评价很高。在她看来,芬妮·普赖斯(Fanny Price)拯救了庄园。她敏锐地注意到小说结尾仿佛是“最后审判日”,每个人物都得到应得的下场。格兰特博士(Dr. Grant)是庄园的牧师,懒惰拖拉,先是被送往类似地狱的巴思(Bath),后又被送往伦敦,在那里他死于“一周三次机构举办的盛大聚餐”(133 页)。霍林斯沃思还对《劝导》(Persuasion)做了一些精辟的评论。沃尔特·埃利奥特爵士(Sir Walter Elliot)在《男爵传》(Baronetage)里寻求安慰,仿佛那是一本圣书。他最终也被赶出了他引以为傲的祖宅,送往巴思(他有没有在那里见到了格兰特博士?)

然而,霍林斯沃思从基督教的角度对小说进行解读,尽管很合适,但有时会得出很肤浅的推论。诚然,达什伍德(Dashwood)一家“失去亲人后内心成长并重获新生的经历,反映了圣经故事中基督教信仰的核心——死亡与复活”(62页)。但霍林斯沃思对《傲慢与偏见》(Pride and Prejudice)也给出了同样评论(74页),这让我们有点怀疑她的分类是否太为宽泛灵活,以至于可以套用到所有作品上。

她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将标题中的“属灵生活” (spirituality)定义为指导生活的价值观、对生活在属灵世界中的渴望,以及“内在道路”的标志,这种“内在道路”可以让人“发现自己内在的本质”(12 页)。但奥斯汀真的对“心路历程”感兴趣吗?假设她是,但霍林斯沃思却轻视了其他显而易见的事实。例如,霍林斯沃思承认奥斯汀的前三部小说以婚礼结尾,但却否认这些是爱情小说,因为真正的故事发生在“女主人公的思想和心灵中”(80-81 页)。奥斯汀真的是 18 世纪的福音派吗?

奥斯汀的讽刺

霍林斯沃思有时会简单地认为,奥斯汀的写作纯粹来自她的个人经历,或者直接通过书中人物讲出她对事物的看法。奥斯汀真的需要经历思乡之苦才能描写出范妮·普赖斯的思乡之情(86 页)吗?《诺桑觉寺》(Northanger Abbey)的叙述者说道:“我不会采取小说作家中常见的那种不厚道、不礼貌的做法,他们在贬低他人的同时,自己表现出来的轻蔑和批评正是他们批评的那种作态”,奥斯汀真的是在这里表达了自己对小说阅读和写作的看法吗?(54 页)

最后一个例子凸显了霍林斯沃思这本书的另一个缺陷:她未能充分把握奥斯汀小说和书信中的多层讽刺。《诺桑觉寺》中的开头,叙述者介绍了女主人公胆怯的性格。凯瑟琳·莫兰(Catherine Morland)从父亲那里学会了写作,从母亲那里学会了法语,但“她一有机会就想逃课”。作者还说到:”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怪人!”

当然,这个笑话的笑点在于,凯瑟琳恰恰不是这样——她可不是一个想方设法摆脱自己教育影响的普通女孩。叙述者声称要避免对小说的批评也是一个笑话,因为正是凯瑟琳对哥特小说的痴迷,才导致她想象住在诺桑觉寺的人都是罪大恶极之辈。然而,这里又出现了一个讽刺,因为奥斯汀如果不写出一本仿哥特式的小说,她就无法讽刺哥特式小说。

霍林斯沃思将奥斯汀的《少年文集》(Juvenalia)说成“不成熟”,并认为她后来放弃了其早期作品中的“滑稽喜剧”,由此可见,她对奥斯汀的弦外之音无知无觉。她批评的这点从事实的角度来看是准确的:柯林斯先生不像小丑那样,走路跌跌撞撞,也没有被人用雨伞敲过脑袋。然而,他就是一个小丑,如果他出现在奥斯汀的另外一部讽刺小说《爱与友谊》(Love and Friendship)里,读者一点都不会觉得生硬。霍林斯沃思认为,奥斯汀在《桑迪顿》(Sanditon)恢复了她年轻时的声音,但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的认识却更准确。她认为奥斯汀从未失去年轻时的声音。伍尔夫的耳朵更灵敏:她听到少女简·奥斯汀的笑声回荡在她“成熟”小说的走廊里。

奥斯汀的精神遗产

霍林斯沃思在最后一章专门论述了奥斯汀的精神遗产,而德沃尼·卢瑟的《成为简·奥斯汀》则从霍林斯沃思结束的地方开始,追溯了奥斯汀从1833年(其小说重新出版)到1975年(奥斯汀诞辰200周年)期间的声誉及受众反应。卢瑟对书籍插图、将小说搬上舞台、奥斯汀的政治用途以及对小说的学术研究十分详尽,事无巨细,方方面面都覆盖到了,她挖掘出了那些被大众遗忘的艺术家、作家和活动家, 是他们将简·奥斯汀变成了简!奥斯汀!

卢瑟的主题之一是大家对奥斯汀小说的反应十分多样:

这些高雅、中庸和低俗文化的缔造者,无论是携手合作还是目标不一,共同改变了奥斯汀的形象,使她从一个煽情的家庭生活的畅销书作家,变成了一个对政治不感兴趣的基督教精神道德家, 再到启蒙一批抗议妇女参政者,再到一个大胆调情、不符合常规性别角色的端庄叛逆者,到创造出最性感虚构人物的鼓吹异性恋作家(11-12 页)。

《对简·奥斯汀的塑造》的另一个主题是,对这段历史一无所知的人往往会重复这段历史。科林·费斯(Colin Firth)饰演的达西充满男子气概,性感十足,重现了 20 世纪初舞台剧中达西的男子气概和性感(99页)——不过不得不承认,舞台剧版本中并没有湿衬衫的场景。玛丽凯斯·梅德伯里·麦凯(Keith Medbery MacKaye)在改编《傲慢与偏见》中,让达西第二次向伊丽莎白求婚时,手上拿了一根鞭子,这表明“将奥斯汀笔下人物变得像呼啸山庄主人公一般阴郁、激情并非最近的发明”(104页)。早在爱德华·赛义德(Edward Said)之前,奥斯汀的名字就被用于进步事业,这让切斯特顿(G. K. Chesterton)很是恼火,他坚持认为奥斯汀是保守派。

美国亚马逊网站对本书的介绍如下:

《对简·奥斯汀的塑造》(The Making of Jane Austen

德沃尼·卢瑟 著

简·奥斯汀是如何成为今天的知名作家并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忠实书迷的?德沃尼·卢瑟的《对简·奥斯汀的塑造》从人物、表演、人权活动和形象入手,揭开了奥斯汀成名之初的面纱,为我们所熟知的这位受人爱戴的女作家奠定了基础。

无论你是她的忠实拥趸,还是仅仅对她充满好奇,《对简·奥斯汀的塑造》都会让你开始思考,文学偶像是如何诞生、蜕变、以及代代相传下来。

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出版社(JOHNS HOPKINS),304 页

即使是对奥斯汀最激进的诠释也有其历史背景。埃莉诺·霍尔姆斯·欣克利(Eleanor Holmes Hinkley)于 20 世纪 30 年代创作的舞台剧《亲爱的简》(Dear Jane),以 1775 年的一家酒馆开场,约翰逊(Johnson)、博斯韦尔(Boswell)、约书亚·雷诺兹(Joshua Reynolds)和大卫·加里克( David Garrick)在那里讨论女性的艺术潜力。他们一致认为,女性的艺术潜力并不大:“当今没有一位女性能进行真正的创作,将来也不会有”(引文,第118 页)。他们的理论在英国的另一个地方被推翻了:简·奥斯汀来到人间。剧中奥斯汀被”三个符合条件的男人追求,一个像威卡,一个像柯林斯,还有一个是有缺陷的达西”。她拒绝了他们所有人,以便全身心地使用她的天份,投入到事业中,并和姐姐卡桑德拉(119 页)一直在一起。

最后,奥斯汀姐妹逃离了最后一位求婚者约翰·伊夫林爵士的家:

正如了解奥斯汀生平的人都知道的那样,奥斯汀姐妹二人终身未婚。该剧的最后一幕也仿似求婚。姐妹二人讨论下来的结果是“不”(简不接受伊夫林爵士的求婚——译注),但它也是一幕充满了爱的戏。这场戏简告诉自己深爱的姐姐(她不会爱其他人),她十分伤心,跪在姐姐脚边。剧终时,姐妹二人不是奔向夕阳西下的远方,过着幸福的生活, 而是二人跑入无尽黑暗之中。(121 页)

饰演简和卡桑德拉的两位女演员伊娃·勒加利安(Eva Le Gallienne)和约瑟芬·哈钦森(Josephine Hutchinson)是一对恋人,这为该剧本身增添了不少丑闻。早在 1932 年,观众就已经看到了一个“双性恋的简”。

一个真实的奥斯汀如何成为大众想象中的奥斯汀,我们对奥斯汀的诠释是如何发展到今天这样的,了解这些始末是好事。但是,卢瑟太沉迷于细节, 以至于没有了情节。如果能写得更短、更紧凑,效果会更好。更大的问题是,作者对奥斯汀在流行文化中的影响和接受度的关注超过了对她的实际生活、文本意义和文学成就的探索。如果你有闲暇时间去挖掘一下那些帮助奥斯汀声名鹊起的一般艺术家、作家,这本书值得一读。如果你对奥斯汀本人和她的小说更感兴趣,那么,老派的霍林斯沃思是更好的选择。


译:变奏曲;校:JFX。原文刊载于福音联盟英文网站:Will the Real Jane Austen Please Stand Up?

Peter Leithart(彼得·雷塔特)是阿拉巴马州伯明翰西奥波利斯学院(Theopolis Institute)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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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奥斯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