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施拉德(Paul Schrader)是基督教艺术家与艺术欣赏家都该知道的名字,这个大急流城的本地人成长于基督教改革宗教会,在获得了加尔文学院的学士学位后,他成为了美国最著名的电影制作人与理论家之一。
施拉德几十年来一直在美国电影界享有盛名,担任过任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诸多代表作(《出租车司机》(Taxi Driver),《愤怒的公牛》(Raging Bull,),《基督最后的诱惑》(The Last Temptation of Christ))的编剧,并导演了自己的电影(《美国舞男》(American Gigolo),《苦难》(Affliction))。然而,他也为电影理论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于1972年出版了《电影中的超验风格》(Transcendental Style in Film,中文名暂译),这本书时至今日仍然在电影与艺术的课堂上被讨论,对整个艺术界、尤其电影界中关于宗教议题的讨论做出了重要贡献。
在施拉德的新电影《第一归正会》于影院上线的同月,再版了的《电影中的超验风格》(附有施拉德新写的序言)也很合时宜地发布了。在这本书的新序中,施拉德叙述了自己作为一名24岁的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电影学院研究生,是如何在他所提出的灵性以及自己喜欢的“世俗”(相较于他的教会背景)电影之间“发现一座桥梁”的。
施拉德指出,“这是基于风格(style)的桥梁,不是基于内容。”而超验风格(Transcendental Style)正是那座他试图阐述的,在电影理论与神学美学的作品之间的桥梁。
《第一归正会》堪称施拉德世界中“桥梁”的个人巅峰,是他这些年努力处理的“超验风格”的第一手资料,但它又不止于此。这部电影是一件艺术品,评论家们称赞它是对基督教信仰一次严肃而挑衅式的探索。这部电影针对如今这个世俗时代的宗教现状,尤其是基督徒正面临的试探,进行了一些敏锐的观察。
诚然,这是一部艰深又令人不安的电影,不过也恰好应景如今这艰难又令人不安的时代。
《第一归正会》是关于两间教会的故事:第一归正会,以及丰盛生命教会(Abundant Life)。这两间虚构的教会位于纽约州北部,他们的并列为故事情节提供了支撑,也构成了电影对基督教更宏观的评论。
第一归正会是一间荷兰改革宗教会,由牧师恩斯特·托勒(Ernst Toller,由Ethan Hawke饰演)牧养。这间250岁的教会有着悠久的历史,如今却奄奄一息。每个主日,会堂的长板凳上连十几个会友都没有,每周路过教堂的游客比会友还多。托勒牧师性格有些严肃、冷静和抑郁,与教堂的氛围十分切合。他是个厌世的存在主义者,喜欢读托马斯·默顿(Thomas Merton;译注:天主教作家和神秘主义者,是宗教之间相互理解的积极支持者),并觉得探讨神学难题“令人振奋”。在意识到虚无主义的放纵本质后,托勒迷恋上了“斗争”,将破碎理想化,并把自己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那众所周知的园子(客西马尼)里独处。
尽管丰盛生命会是第一归正会的“母会”,为后者支付开销(或许能帮助这个奄奄一息的教会苟延残喘),但这两间教会实在是天差地别。丰盛生命会是一间成功神学导向的华丽巨型教会,教堂豪华的立面上醒目地写着约翰福音10章10节(新译本:我来了,是要使羊得生命,并且得的更丰盛),有一个纹着身的年轻牧师和一间自助食堂(讽刺的是,食堂墙壁上刻着使徒行传2章42-47节,那是一段有关初期教会简陋开端的经文)。
然而托勒与第一归正会所追求的,是朴素而极简的事工,无怪乎托勒在他的日记中偶尔会思考——“耶稣在意受欢迎么?”——而生命丰盛会是个慕道友导向(a seeker-sensitive)的团体,他们会避免那些令人不适的,尤其是左翼倾向(left-leaning)的政治话题。杰夫斯牧师(Jeffers,由Cedric the Entertainer饰演)领导着丰盛生命会,他的名字可能是在向得克萨斯州巨型教会的牧师罗伯特·杰夫里斯“致敬”(Robert Jeffress;译注:Jeffress是达拉斯第一浸信会的牧师,成功神学代表人物,与片中的Jeffers仅一字之差)。
虽然丰盛生命会试图最大程度地降低门训的成本,并淡化福音中公义的含义(因为它的奉献支持者都是些传统行业的商业大亨;译注:传统行业对环境破坏较大,在剧情中与主角的阵营形成张力)。然而第一归正会——曾经地铁都为它设了站——则尝试仅仅注目于公义,变成以政治活动取代宗教虔诚、以偏执的狂怒取代崇拜的喜悦。这两间教会分别代表了当今福音派两个活跃的战线——挂名信徒的“廉价恩典”(丰盛生命会)以及自由派神学(第一归正会)。
然而,在最好的情况下,第一归正会与丰盛生命会(我们要记得,他们属于同一个教会架构)代表了基督徒生活的两种基本方面,两者看似不协调但又缺一不可:十架与复活,简朴与丰盛,禁食与筵席,苦难与享受,犯罪带来的悲伤与成圣带来的喜乐,绝望与希望。施拉德在超验风格(Transcendental Style)中花了很大的篇幅,来阐述如果艺术家希望他们的作品能够表达超验性,那么“丰盛”与“简朴”美学将是必不可少的,他这样写并非巧合。与艺术相似的是,在信仰中:矛盾与反合既令人不舒服,却又必不可少。
绝望与希望的对立贯穿了托勒的整个《第一归正会》之旅,由于个人的挫折(他的儿子死于伊拉克,妻子也离开了他)他原本就已濒临绝望,结果随着电影情节的发展,托勒愈来愈深地堕入灵魂的漫漫长夜之旅。他开始参与环保主义者的活动,并对上帝之创造所受到的看似不可逆转的创伤而感到绝望(也因许多基督徒对这个问题所表达的冷漠而绝望)。电影此处所渲染的情绪——显然是倾向于极度的绝望——反映了施拉德本人的观点,在最近一次放映会被问及“你是否处于绝望中时”,他给出一个简单的回答“是”。
“所有在这一刻持乐观态度的人都没有注意到,”施拉德说,“不论是长期还是短期,都没有太多值得乐观的事。”
虽然《第一归正会》弥漫着绝望的气息,施拉德并不一定要把它描绘成英雄式。如果有什么区别的话,是托勒在绝望中愈陷愈深——最终导致了暴力——被视作是骄傲的一种表现。值得注意的是,电影借托勒呈现了默顿的一个观点:“绝望是由骄傲所生发的,甚至到了某种程度后,宁可选择人自己的确信,而不承认上帝比我们更有创造性。”
默顿还说过,“绝望是一种极度的自爱。当一个人为了体会自我迷失的腐败奢侈,而故意背弃所有他人的帮助时,绝望就产生了。”
电影尾声的托勒表现了上面这种理论,他的客西马尼园情节变成了对破碎的孤芳自赏般的痴迷,以至于他对教会里一个关心他的姊妹回复道:“我鄙视你……你总关心些细枝末节的事,你就是块绊脚石。”他越是将自己与其他人隔离开来、用一种殉道情节应对世界迎面而来的疯狂,他就变得越来越危险与丑陋。
罗伯特·布列松(Robert Bresson)1954年的经典之作《乡村牧师日记》(Diary of a Country Priest)以及其牧师主人公的“神圣痛苦”,不论在主题还是“慢电影”风格的方面,显然都启发了《第一归正会》。施拉德在先验风格中对牧师冗长的分析,几乎是为第一归正里的霍克(男主角的扮演者)量身打造的。施拉德将克劳迪·莱杜(Claude Laydu)饰演的牧师描述为病态、与社会脱节以及性格孤僻:不论是在自己还是别人身上,他都无法应对罪的世界……他不屈不挠地朝着那不真实的殉道前进。
施拉德认为,具有“先验风格”的电影的关键要素之一,就是他所谓的“差异性”。他在书中写道,差异性可以“将属灵的精神分裂症——对两种对立世界的敏锐感觉——传达给观众”。通常来说,差异性在电影中有一个渐进的过程,然后以施拉德所定义的那种“促使人抛弃所有日常生活中装假的,大胆的情感所驱动的”“决定性的行动”告终。这有点像卡尔·德莱叶(Carl Dreyer)《词语》(Ordet,1955)中死人复活的那一幕,或是保罗·托马斯·安德森(Paul Thomas Anderson)《木兰花》(Magnolia,1999)中的那场青蛙雨:“接受平庸现实中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件,必须大体上依赖于信仰。”
《第一归正会》中当然也有差异性。托勒所在的教会与丰盛生命会,分别代表了基督教两种反合性的极端,夹在当中的托勒被这种“属灵的精神分裂症”所困扰,他象征着今天许多基督徒也正遭受的鞭笞。我们当如何处理许多基督徒生活中的悖论(软弱是刚强,丧命是得命,失去是得着,等等)?我们当如何同时追求真理与爱,怜悯与审判,恩典与纪律?当民主党人与共和党人,社会主义者和资本主义者,巴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和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都声称自己追随基督教时,我们又当如何理解基督教?
生活于悬殊的差异中总是令人难以忍受(正如托勒堕落到精神失常那样),如今则可能是最艰难的时刻。电影里杰夫斯曾评价现在的年轻人“想要定论”,因而容易变成极端主义。对他们来说,基督教的反合性不够清楚,所以他们经常反倒诉诸于政治——有更明确的“事业”,以便他们对正义的热情能够有效地融入那感觉上更有成效之处。
诚然,我们这个世俗时代的标志之一,就是政治取代了宗教而成为“超验”的源泉。我们在《第一归正会》里那个黑色幽默式的葬礼中看到了这点,教会诗班没有以赞美诗来纪念逝者,而是借用了尼尔·杨(Neil Young)的环保主义歌曲《谁会挺身而出?》(Who’s Gonna Stand Up?)。我们在电影挑衅式的高潮也能看到这一点,宗教与政治的界限已经模糊到令人不安的程度。
在《第一归正会》中,施拉德是否在遵循后基督教(post-Christian)文化,“将政治作为新宗教”的轨迹?电影当然可以以这种方式来解释。但它也可以被解释为对基督徒的挑战,以期避免第一归正会或丰盛生命会所代表的那种极端。相较于对基督教这种或那种的反复批判,这部电影更可能是在呼吁所有以下形式的基督教,这些基督教以消费主义为导向来做挑选和选择,但唯独排除那些符合圣经的真理与门训。
正如罗斯·多赛特(Ross Douthat)在《坏宗教》(Bad Religion)中所论证的那样,异端几乎总是源于“希望解决基督教的自相矛盾,摆脱她的反合性,以及提出一个更清楚与连贯的信仰”。然而,一个“更清楚”的信仰不见得是一个站得住脚的信仰,在我们这个崇尚消费主义信仰的世界,理解这一点就显得尤为重要。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年轻人想要确定性,而基督教中的各种对立关系,相较于他们手头迫在眉睫的正义任务而言,可能显得像是笨拙的障碍。
当基督教将传福音、悔改与成圣视为迫切需要,犹如社会对待种族和解、堕胎与环保等事件,接受这样一个基督教会变得更棘手;当我们跟随耶稣,却不跟政治党派有染时,这种跟随会变得更棘手;当一个信仰严肃地意识到罪、苦难与不公,但同时又充满喜乐、盼望与勇气,信奉这样一个信仰会变得更棘手;当我们既要接受第一归正会的优点,又要接受丰盛生命会的优点,这也很棘手。
诚然,这样做更棘手,但也更有益处,并且更接近耶稣的心。一个健康的基督教应该是什么样的,施拉德的《第一归正会》或许没有向我们展现,但或许我们可以及时向世界来展示。
译:许志斌;校:JFX。原文发表于福音联盟英文网站:‘First Reformed’: 2018’s Most Thought-Provoking Film So F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