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徒生活
面对抑郁:基督徒的爱何以重要
2019-02-25
—— Kathryn Butler

当我第一天走进教堂的时候,没人知道我正在和从桥上一跃而下的冲动搏斗。

那种冲动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我在漫无目标地漂泊,思想为阴影所笼罩着。喜乐消失了,它的残存就犹如泛黄的老照片般,一触即碎。身为医生,我了解我的病痛,并能够准确地形容其化学机制。我知道抑郁的临床定义,且能够对其作出很好的分析。但是在那一刻,我就只能那样坐着,沉甸甸的圣经压在我的膝上,绝望扼杀我求生的意志。活着,从未如此近似死亡。

其他参加礼拜的人注意到我既不扬声歌唱,也不低头祷告。许多人正确地判断出我对教会是陌生的。然而,无人能够体会我内心的呻吟是多么难熬,因为就像其他的精神疾病,抑郁是一种隐藏的残疾。它把生命的亮光吸取净尽,丝毫不留痕迹。它匿藏于日常的事物背后。我们去上班、接孩子放学,同时也在挣扎求存。我们勉强挤出笑容,但我们对生命的关切也正在逐渐消失。正如司布真所说:“肉体只能承受一定数量的创伤,但是灵魂却能够以万种方式淌血,每时每刻,死而又死。”

凯特·丝蓓(Kate Spade,自杀身亡的时装设计师——译注)和安东尼·波登(Anthony Bourdain,自杀身亡的CNN美食节目主持人——译注)等名人的惨逝引起了公众对自杀和抑郁症的注意。此外,研究数据也警告,每主日当我们聚集敬拜,肩并肩唱诗赞美神时,时刻都有人身亡。无论往世界何处去,每十人中都有一人正承受着意志所无法胜过的愁绪。在美国,抑郁症的终生病发率是百分之十七,并在所有造成残疾的疾病和伤害中名列第二(数据来自凯斯勒穆雷)。

我们不要以为抑郁症是一种纯粹的西方文明病,世界卫生组织已将抑郁症列为全球第十一大的残疾和死亡导因。横越各大洲,抑郁症的终生病发率估计达百分之十二,介于百分之九至十八之间(数据来自凯斯勒穆雷)。这些数字暗示了当我们每周日领圣餐、祈祷、诵念崇拜礼文的同时,有许多人正在和沮丧消沉对抗。

我们对这群默默受苦者的回应必须反映我们身为门徒的特性。对基督徒来说,痛苦是不容忽视的(弥6:8,太5:7,腓2:4,加6:2,9-10)。爱邻舍的命令是清楚的(可12:31, 约13:34-35)。遗憾的是,许多对抑郁的误解潜入了教会当中,玷污了我们的语言。圣经诚然敦促我们张开双臂接纳心灵忧伤的人,但是抑郁症患者往往发现教会成了嘲弄之家,而不是真理和爱的住所。

“真基督徒是不会抑郁的”

在我个人关于抑郁的写作和教导经验中,与其他基督徒患者的对话揭露了一个令人不安的主题。每当他们尝试将他们的疾病置于圣经的框架之中来理解时,他们都会担心抑郁其实反映了信心的缺乏。有些人责备自己无法不靠着药物战胜抑郁。其他人则惧怕抑郁意味着信心弱小,没有完全接纳福音。那隐含的恐惧乃是,抑郁和信心是无法彼此相容的。“真”信徒在福音里有盼望,所以不应该抑郁。

进一步的观察似乎显示教会不仅不能减轻这种罪疚感,反而使之恶化。在忆述其抑郁经历的文章里,爱莉沙·高恩(Alicia Cohn)写道:

 “很不幸的,当我们之中很多人在教会群体中把问题说出来时,都被告知要‘多多祷告’和‘更有信心’。这些建议或许是出于好意,但它们却常常使我们这些亟需支持的人感到泄气和孤立无援。”

同样地,在他的著作《司布真的哀愁》Spurgeon’s Sorrows)中,扎克(Zack Eswine)写道(英文直译):

 “在很多人, 包括基督徒的眼中,抑郁代表着懦弱、小信,或是恶劣的态度。这种人在祷告中告诉神,也当面告诉他们的朋友说,抑郁症患者是软弱或不属灵的。”

这类言论显示了我们对邻舍的爱逐渐消减,而且基督徒同理心的根基也出现日益扩大的裂痕。作为基督的追随者,我们乐于迈入宣教工场、为贫困者煮食,以及拥抱遭遇丧亲之痛的人。但是当抑郁来袭时,误解却侵蚀了我们的恻隐之心。我们至好能够做的选择是沉默是金,敬而远之。最糟糕的是,我们还怪罪患者,将抑郁者蔑视为信心弛懈,无法将自己从深渊里救拔出来的人。

当我们考虑到抑郁症患者的自杀率是一般民众的27时,(认为抑郁者是信心不足)这种想法显然是太过分了(昂斯特)。抑郁症患者无法控制自己不落入黑暗之中,也无法单单靠着意志救拔自己脱离它的魔爪。爱邻舍的诫命要求我们放下无知的指责。我们对抑郁症医学特性的理解,指明了我们成为兄弟姐妹们的伙伴直到他们重见光明的重要性。

不只是情绪低落而已

被临床诊断为抑郁症与一般情绪上的哀恸和悲伤(即对这个堕落世界的恰当反应),是不尽相同的。圣经充斥着哀恸的人们痛哭、撕裂衣服,为着重大的损失和苦难举哀的情景(伯3,诗13:1-3,22:1-2,69:1-3)。甚至我们的主也曾哭泣,先是为了拉撒路的离世(约11:33-36),后是为着耶路撒冷(路19:41-42),还有最后身为众先知所预言的那位忧患之子,他也曾落泪(赛53:3,太26:36-46)。这些例子显示,我们的眼泪是神所赐予的。当泪水沾湿脸庞,它为我们受伤的心灵提供一剂医治的乳香,指点我们需要一位救主。

另一方面,抑郁症和这种从神而来的忧伤是有所不同的。在重度抑郁症中,我们的泪水会流得太久,也没有什么特定的原因。抑郁在本来的伤口早就愈合后依然持续着。不管我们如何迫切努力将自己从深渊里解救出来,日子却越发黯淡无光,因为抑郁不是源自于意志,而是出于大脑的变化。它能如此摧残患者,是因为相关的大脑变化妨碍了患者经历喜乐的能力。

具体来说,重度抑郁症的诊断须符合下列症状中的至少五项。症状必须几乎每天都出现,且持续达两周。其中一个症状必须是心境低落或是兴趣丧失、无愉快感:

  • 心境低落(乃至绝望)
  • 兴趣丧失、无愉快感
  • 体重明显增减或食欲变化
  • 失眠或睡眠过多
  • 精神运动性激越或迟滞(无法安坐,或行动迟缓)
  • 疲乏感或精力减退
  • 自我评价过低或有内疚感
  • 无法集中精神
  • 反复出现想死或自杀的念头——《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 第五版》(DSM-5)

转换成日常用语,重度抑郁症是情绪和思想上无所不在的障碍,抹杀一切喜乐。曾经唤起我们惊叹和喜悦的事物不再有作用。早上起床、更衣和上班这些平常事务变得不可能——百分之六十的患者无法进行这些简单的日常活动(凯斯勒)。正如托德·毕伯康(Todd Peperkorn)牧师在他关于抑郁症既坦率真诚亦动人心弦的回忆录中所描述的:

 “它是一种思想上可怕的疾病,使人与外界疏离,并把个体中的精髓吸食殆净,至到一无所有,只剩黑暗。它是永不松动的重压,绝不让患者摆脱它的万钧之力。”

过去十年间的研究揭示,这种经历的神经生物学基础是错综复杂的。抑郁症和大脑化学成份、大脑组织以及神经胞之间的连接所发生的变化有关。我们当中许多人从遗传学上来说较易于患上这种障碍,而家族倾向再加上环境的影响:生活事件的打击、毒品滥用、药物、引致并发的疾病等,都使我们处于第一次病发的高危群(苏利文肯德勒)。

对这些大脑变化的检视,显明为何我们不能够就“自己振作起来”。评估大脑细胞新陈代谢的正电子发射断层显像(PET)扫描显示,正常人的整个大脑包括左右半球都是高度活跃的。相比之下,抑郁症病人的扫描图像是出奇地暗淡,这也意味着大脑活动的衰减。这些图像显得诡异,就好像有个阴影遮蔽了抑郁患者的大脑,把光明赶走了似的。

除了新陈代谢活动的减少,长期的抑郁也会导致大脑负责记忆和执行功能的区域,以及连接这些部分至控制情绪、恐惧和推动力区块的途径出现萎缩(库斯金劳乌古德金布莱斯凯瑟),抑郁症患者的脑细胞流失速度会明显加快(菲利普斯库苏勒里斯克马尔卢比)。在神经细胞之间传递信息的多种化学物质的作用也被破坏,特别是血清素,这是一种对调节情绪、睡眠、食欲和疼痛的知觉起着重要作用的分子(小川沃尔内尔布莱尔)。

这些神经生物学上的变化造成在情绪、动机、注意力以及处理生活事务的能力上出现显著的困扰。抑郁症患者承受着他们所无法理解亦不能控制的灰暗。就算抑郁症患者已为了一次的病发求医,在未来的年月里依然潜藏着再次掉入黑暗之中的危险。

终生的痛苦

在我首次踏入教会大门九年之后,我的自杀冲动已在我的记忆中隐没。当我坐在教会的长凳上,幼儿依偎在我腰间,宝宝在我的膝上躁动,我以身边的人们为我的挚友。我已经接受基督进入我的生命,并知道教会是带给我团契和憩息的一盏明灯。

忽然之间,阴影凭空而来,再次盘踞我的内心。当亲友唱诗赞美神时,想哭的冲动促使我噤声。喜乐消逝之时,我最热切的意念也只剩下只字片语。主啊,求你帮帮我,我祷告。不会吧。怎么又这样。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黑暗再次降临了。

抑郁症经常是终生的负担。一次发作康复之后,多达百分之四十的患者在两年内会再次经历症状()。两次发作之后,高达百分之八十的病人会复发(布尔库撒布洛克)。这些数字意味着抑郁症将终其一生反复困扰着患者。当我们从一次的病发中得解脱时,我们如释重负,但是复发的风险始终萦绕。

治疗上的困难使问题加剧。许多患上抑郁症的人没有接受充足的治疗,或许是因为罪疚感和耻辱感使他们羞于求助,亦或因为医疗体系的缺失限制了所提供的服务(童尼科洛弗)。就算患者求医,现有的治疗并非完全精确,亦尚无根治之法。

主流的疗法包括能提高大脑血清素浓度的抗抑郁药物以及心理疗法。虽然抗抑郁剂可以稳定情绪(这是至关重要的),假如单独使用,抗抑郁剂只能协助大约百分之五十的个案完全缓解病情(帕帕科斯塔加特勒内尔)。当抗抑郁剂和心理疗法并用时,疗效会有所提升(库伯尔)。即便如此,局部的反应还是比完全的缓解更常见。治疗也许能够缩短发作的时间,或减低症状的强度,但往往无法全面根除阴影的威胁(弗特)。

再者,当患者鼓起勇气接受治疗时,他们还需面对辗转不定且令人虚弱的病况。百分之六十服用抗抑郁药物的病人经历腹泻、恶心、呕吐、嗜睡、体重增加、性功能障碍、和焦虑(加特勒内尔)。纵然有些人在一至二周后会感觉好些(乌赫尔珀斯特拿),完全缓和病情却需要六至十二周的治疗(帕帕科斯塔特里维迪罗米拉)。延迟的治疗反应意味着患者正沉浸在绝望中的同时,还需承受药物的副作用。因此,治疗的高中止率是不足为奇的。很多人在症状还未缓解之前就已停用抗抑郁剂了(加特勒内尔)。

迟缓以及不确定的疗效也会加增罪疚感。就如扎克所写的:“正因为痊愈是如此缓慢或根本无法达至,抑郁症患者每天都必须面对谴责的声音。毕竟,时至今日你总该看开了吧?”这种贬抑或许源自患者的内心,但是教会成员们掌握着对这种谴责加以煽风点火,亦或将之泯灭于无形的力量。我们的话语是有作用的(太5:18, 弗4:29)。藉着言语我们可以满足自己夸夸其谈的虚荣,同时践踏受害者。又或者我们能以敞开的双手和心灵拥抱受苦的人,从而体现基督的爱。

具有属灵影响的医疗问题

抑郁症患者迫切需要关于基督之爱的提醒。当阴影来袭,就算不涉及生物化学上的变化,信心的疑问仍然是基要的。重度抑郁症导致的大脑变化影响我们的情绪、观点和注意力,进而拦阻我们享受神的恩典。我们或许在知识上了解真理,但因我们丧失了经历喜乐的能力,我们难以在日常生活中看见神的作为。我们也许能背诵圣经,但是经文在我们心中的作用失去了力道。我们感到与神隔绝,见弃于他。我们的祷告沦为只言片语,成了绝境中的苦苦哀求。

每当我们把抑郁症贬低为缺乏信心所导致的病痛,我们就在信徒最需要协助时把他们压垮了。我们将他们所抱有最后一丝丝的希望给夺走。我们也忽视了神在我们绝望之时所能成就炼净的工作。托德·毕伯康牧师作了以下的分享

胜过抑郁并不是“振作起来!”或“更加有信心和喜乐!”或其他“看开点!”的虔诚版本这回事。我知道福音。我知道所有正确的答案。这些我都懂,且主日复主日地传讲。但我们的主,因着他的怜悯,定意将我压伤,使我与他一同受苦,好叫他所赐给我的信心……更坚强、更清晰、更专注。经由这条幽暗之径,我得以明白何谓基督之光。

身为基督的跟随者,我们蒙召反映他的荣光。我们蒙召彼此提醒,正如诗篇所反复确认的,即那些认识神和爱神的人也会经历绝望时期的挣扎(诗13:1-2,38:6-8,42:1-2)。大卫是个合神心意的人,拥有如钢铁般坚定的信心,以至能坦然面对巨人。然而在诗篇里,他却发出哀叹。在他饱受煎熬的时刻,他向他所敬爱的主扬声呼求,却害怕主会默然以对(诗22:1-2)。藉着其深切的想望和满有诗意的意象,诗篇让我们的苦难得以发声,显示满有信心的人亦有可能经历沮丧。

更何况,当我们将抑郁贬低为信心的缺失,我们忘记了我们所宝贵的救主也曾经体验彻骨的伤痛(太26:38,27:46)。每当乌云密布,我们要抓紧宇宙万物的主宰亦曾感受绝望的这个真理。他明白我们的呻吟。不仅如此,他为了我们的缘故,因着对我们的爱,也承担了这一切。当我们感到无望,当我们看不见神时,我们在基督里的身份——还有神对我们的爱——仍然完整无瑕。

这就是在我们服事抑郁症患者时,引导我们心思意念的真理。若他们在病痛当中踌躇不前,不知路在何方,或是表露自杀的念头,我们必须指点他们寻求专业的协助。然而我们虽能指引他们,我们却不能把他们治愈。我们的言语无法将抑郁的心灵从禁锢中解开。反之,我们的责备却必定会在伤口上撒盐。

我们的指望乃是在于基督。在基督里,我们以爱心伸出援手,向我们受苦的弟兄姐妹表明他们是重要的。不是藉着喋喋不休的训词,而是以满有恩慈的行动,向他们显明他们在基督耶稣里极大的价值。尽管他们怀疑自己存在的理由,神却已经把祂的独生子赐给他们了(约3:16)。

基督的爱所带来的盼望

十多年前,当我尴尬地踏入教堂的时候,在座的人无从察觉我内心的煎熬。但他们看见了我。他们视我为另一个按照神的形象所造,值得去爱,为耶稣所得着的人。他们邀我加入饭桌上的交谊。他们敞开门户,欢迎一个陌生人进入他们的生活。他们分享书籍和烤馅饼,并给予无条件的拥抱。他们询问。他们聆听。

多年以后,在我终于向他们吐露我心灵深处的混乱片断之后,他们仍旧爱我。席上的交流还是持续着。书本仍然常常易手。彼此拥抱时抱得更久了一点。住家探访的次数增多了。祷告变得更具体、更恒切。他们没有指责或劝告我。他们不过是成了我的伙伴,每当抑郁如潮水涨退,他们撑住我。

他们的努力并没有赶走黑暗。他们不能治好我的抑郁症,或是为我注入强烈的希望,惊醒我的意念。但他们确实反映了基督的爱,当他们如此行时,他们帮助我在汹涌大海上不至于沉溺。他们提醒我,哪怕我深陷于绝望和羞耻之中,哪怕我甚至不相信他们所说的话,基督已经为我而生,为我死而复活。好比一道穿透漆黑水中的耀眼光芒,这个真理——这份爱——贯彻我心。


译:温思诚;校:JFX。原文刊载于福音联盟英文网站:Why Christian Love Matters in Depression?

Kathryn Butler(凯瑟琳·巴特勒)是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的医学博士,也是一名外伤急重症中心的外科医生,最近她离开了临床实习,在家教育她的孩子。她曾经为“渴慕神”和《今日基督教》撰写文章,她也写了本关于透过基督信仰的视角看生命末期看护的书:《生死之间》(Between Life and Death),于2019年由十架路出版社(Crossway)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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