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艺术
1776 年与后基督教西方的起源故事
2025-09-23
—— Andrew Wilson

美国建国之年为我们讲述了后基督教西方世界的起源故事。那一年,七场截然不同的变革(有人称之为”革命”)并行发生,永久改变了我们看待神、自我、世界以及人类存在意义的方式。

这些变革解释了我们文化中种种看似无关的现象。它们说明了为何我们信仰人权、自由贸易、自由民主、宗教多元;为何我们推崇本真而非权威,重视自我表达而非刻苦己心;也解释了我们曾祖辈会觉得匪夷所思的诸多社会现象。

我们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们,是因为 1776 年。这包含两个主张:其一关乎我们当今所处的世界,其二关乎两个半世纪前的世界。

第一个主张是:相较于古今其他文明,我们社会的独特性可用“更怪异”(WEIRDER)来概括:西方化(Western)、受教育(Educated)、工业化(Industrialized)、富裕(Rich)、民主(Democratic)、后基督教(Ex-Christian)且浪漫主义(Romantic)。作为个人,我们未必完全符合这些标签:我们可能来自亚洲或非洲,收入一般,从未接触基督教,或者没有浪漫情感关系。但我们所处的宏观文化确实兼具这七大特征。

我们通常称之为“西方文明”,这个词虽需明确定义,但已广被接受。儿童教育普及、免费且多数为义务教育,识字率接近 100%,公认的学历资格享有重要的社会经济地位。我们明显已工业化:只有极少数人仍从事农业,并且社会空前富裕。今天最低工资工作者所能获得的饮食、生活设施、医疗和休闲选择,在很多方面甚至超越了曼萨·穆萨(Mansa Musa,14 世纪西非马里帝国的君主,是世界历史上最富有的人,经过调整通货膨胀后的计算,他的财富达 4000 亿美元。——译注)或路易十四(Louis XIV)。

我们的社会是民主的,不仅体现在政治制度上,也体现在社会的基本假设中。我们的社会是后基督教的:无论在公共生活还是私人生活中,信奉基督信仰的人数都在减少。然而,我们的文明仍深深浸透在毫无消退迹象的犹太—基督教的假设和价值观之中。因此,我们确实是处在后基督教时代,而不是后共产主义、后伊斯兰、或前基督教时代。

同时,我们也是“浪漫主义化”的。从自我与身份认同的概念,到我们对艺术、音乐和文学的期待,再到我们的爱情与性习惯,我们的信念与实践都被浪漫主义运动深深塑造。无论好坏,我们都生活在一个越来越“怪异”的世界里。

1776 年的影响

第二个主张是:我们之所以有这七个特质,正是因为 1776 年。这听起来或许很夸张。毕竟,没有哪一个年份能够独自创造未来世界。历史并不是一次次“大爆炸”,不会凭空出现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全新的规则;它更像是一系列小小的进化步骤,每一步都建立在成千上万次的过去基础之上,并依赖未来的数千次变化才能延续下去。然而,有些进化步骤比其他的意义更为重大。某些步骤成为游戏规则的改变者(比如摄像头般复杂的眼睛的出现),而另一些则最终走进了死胡同。1776 年属于前者。那是一个充满创新与剧变的惊人年份,自那以后,世界再也不一样了。

要完整讲述这个故事,需要写上整整一本书。但只要看看那一年发生的十个重要事件,我们就能勾勒出大致的轮廓。

  • 1 月:托马斯·潘恩(Thomas Paine)在费城出版了小册子《常识》(Common Sense),主张北美殖民地应脱离英国统治。这本书一经问世便引起轰动,成为美国历史上销量最快、影响力最深远的著作之一。
  • 2 月: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出版了《罗马帝国衰亡史》(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第一卷,它不仅为史学写作树立了新标准,同时也向既有教会发起挑战,对早期基督教提出至今仍影响深远的怀疑性论述。
  • 3 月 8 日:詹姆斯·瓦特(James Watt)的蒸汽机在斯塔福德郡布鲁姆菲尔德煤矿投入使用。蒸汽机很可能是工业史上最重要的一项发明。就在第二天,亚当·斯密(Adam Smith)出版了现代经济学的奠基之作《国富论》(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
  • 夏季:那一年最广为人知的转变发生在美国。7 月 4 日,《独立宣言》签署;7 月 8 日,自由钟在费城敲响;8 月 27 日,长岛战役爆发,英国军队占领布鲁克林;9 月 9 日,“美利坚合众国”这一正式国名被采用。一个将在未来两个世纪扮演越来越主导角色的新国家由此诞生。
  • 大西洋彼岸:詹姆斯·库克船长(Captain James Cook)驾驶“决心号”(Resolution)南下,进行他最后一次南太平洋航行。这一远航至今仍深刻影响着整个太平洋岛屿、新西兰和澳大利亚。
  • 柯尼斯堡: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正在撰写《纯粹理性批判》(Critique of Pure Reason)的大纲,这部著作将带来哲学史上的“哥白尼式革命”。
  • 爱丁堡:大卫·休谟(David Hume)完成了《自然宗教对话录》(Dialogues Concerning Natural Religion)。这是有史以来一份最具分量的反对基督教有神论的论著。不久后的 8 月 25 日,他便离世。
  • 秋季:弗里德里希·克林格(Friedrich Klinger)创作了戏剧《狂飙突进》(Sturm und Drang,意为“风暴与压力”),这部作品很快就成为德国音乐文学领域先驱浪漫主义运动的代名词。
  • 12 月:本杰明·富兰克林抵达巴黎,开始外交斡旋,希望法国加入对英战争。最终,他的努力获得成功,为 1781 年约克镇战役的美国胜利铺路,也导致法国旧制度(ancien régime)在 1789 年因财政破产而崩溃,引发法国大革命。

这十大事件共同构成了一系列变革,正式开启了“更怪异世界”。其中有些早已深入人心,成为日常词汇:人们随口便会提到工业革命、美国革命、浪漫主义革命、和启蒙运动;另一些虽然知名度稍逊,但意义却丝毫不减。

譬如库克船长的远航、吉本与休谟对基督教的论述、亚当·斯密对市场的阐释,这些在地理、宗教、经济领域引发的变革,完全可与美国独立在政治领域的革命性相提并论。

如果仅聚焦西方世界,重要事件远不止于此。同年(1776 年),劳拉·巴西(Laura Bassi)成为首位职业女科学家,就任博洛尼亚科学研究所(Bologna Institute of Sciences)实验物理学教授;莫扎特在萨尔茨堡创作了《三钢琴协奏曲》;非裔女诗人菲莉丝·惠特莉(Phillis Wheatley)亲自向乔治·华盛顿献诗,成为出版个人诗集的首位非裔美国女性;光明会于巴伐利亚成立,ΦΒΚ 荣誉学会(Phi Beta Kappa)在弗吉尼亚州威廉斯堡诞生;未来成功领导史上唯一奴隶起义的杜桑·卢维杜尔(Toussaint Louverture)于海地获得自由。此类事件不胜枚举。

不过,1776 年的影响并不能仅仅通过罗列当年的大事来衡量。它之所以独特,还因为那是一个思想得以被写下来的年份——这些思想往往具有变革性,而它们的文字表达更是壮丽不凡。再看英语世界当年的十个著名例子:

  • 有两句话因其在独立战争时期所展现的雄辩力量,已在美国化为民间经典:一句是托马斯·潘恩那句”“这是考验人的灵魂的时代”;另一句出自华盛顿:“难道就是靠这些人来保卫美国吗?”
  • 另外两句,则因精准阐发革命逻辑而留名:非裔美国人传道人莱缪尔·海恩斯(Lemuel Haynes)写道:“自由对黑人与白人同样宝贵,奴役对二者同样不可忍受。”(出自《自由的进一步延伸》[Liberty Further Extended]);英国政治家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则为大英帝国的失落而感慨:“我几乎无法相信,在这般安宁景象之下,我们竟是一个刚刚失去帝国的民族。但事实就是如此。”
  • 还有一句话则因引入了一个经济学中不可或缺的比喻而闻名至今:“在这种场合(为了他的利益),也像在其他许多场合一样,他受着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指导,去尽力达到一个并非他本意想要达到的目的。”(出自《国富论》(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456 页)。

其余五句话之所以受到铭记,是因为它们浓缩了那个时代的精神:一种对人类理性与潜能充满信心的精神。在十八世纪末,这种信念几乎触手可及;直到今天,它的余震仍能清晰感受到。

  • 托马斯·潘恩在《常识》中写下了人类历史上最大胆的一句话之一:“我们有能力开始重新建设世界。”
  • 当马修·博尔顿(Matthew Boulton)向詹姆斯·鲍斯韦尔(James Boswell)展示自己那一排蒸汽机时,他把乐观寄托在技术的可能性上:“先生,我在这里卖的,是全世界都渴望得到的东西——力量。”(引自鲍斯韦尔《约翰逊传》(The Life of Samuel Johnson),1776 年 3 月 22 日条目)
  • 哲学家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尝试在完全理性的基础上更新伦理,而无需依赖基督教的道德根基:“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就是衡量是非的标准。”(见《政府片论》A Fragment on Government
  • 詹姆斯·麦迪逊(James Madison)在修改《弗吉尼亚权利宣言》(Virginia Declaration of Rights)时,坚持在最后一节中加入这样的表述:“所有人都同样有权,按照良心的指引,自由地实践宗教。”
  • 最具影响力的,则是托马斯·杰斐逊的名言:“我们认为下列真理不言而喻: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其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见《独立宣言》)

这些话语简洁有力,适合受到反复引用,它们也许能帮助我们在一个并不熟悉的世界里找到方向。但我之所以在此引用它们,并不仅仅因为它们言辞优美,而是因为它们带来了改变,其中许多改变是震撼性的,而我们今天仍在受到它们的影响。这些思想,以及与之相关的人物、制度和发明,使我们的世界变得“更怪异”。我们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们,正是因为它们。

那又如何?

我是牧师。我对历史很感兴趣,并且深信历史能帮助我们成为更有智慧、更谦卑、更有爱的公民。但我写作的首要动机,并不是为了纯粹的历史兴趣,而是要帮助教会在这个日益“更怪异”的世界中茁壮成长。

西方化、浪漫主义、工业化……这些趋势给我们带来了哪些挑战与机遇?我们应当如何回应?在后基督教文化中,基督徒应当怎样生活?在 1776 年的阴影之下,忠心的基督教信仰应当是什么样子?在这里,我相信我们可以从一个显而易见的来源汲取大量智慧:1776 年的忠心基督徒。他们当时面对的,正是一个充满动荡与转变的年代。那么他们是如何回应周遭的局势?我们又能从中学到什么?

事实上,当代教会内部的几个重要脉络,都会把 1776 看作极具塑造力的一年。

  • 对早期的循道宗(Methodism)而言,这是至关重要的时期。约翰·卫斯理(John Wesley)获得并开始为伦敦新总部的建设筹款。当时大家普遍认为约翰·弗莱彻(John Fletcher)会继任卫斯理领导地位的人,结果他罹患肺结核,这迫使人们彻底重新思考下一代的领导模式。同时,美国革命引发了一连串事件,最终使循道宗按立了自己的牧师,并彻底与圣公会分离。新的聚会场所、新的领导架构、新的宗派——这些因素成为推动循道宗在十九世纪迅速扩展的关键催化剂。
  • 其他新教宗派在 1776 年同样迎来了关键时刻。正如我们所见,美国持不同政见者推动“宗教自由实践”这一关键语句写入《弗吉尼亚权利宣言》,并最终进入《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
  • 前奴隶贩子约翰·牛顿(John Newton)当时正在编写《奥尔尼圣诗集》(Olney Hymns),这本诗集于 1779 年出版,其中包括他的《奇异恩典》(Amazing Grace)和威廉·考珀(William Cowper)的《上主作为何等奥秘》(God Works in Mysterious Ways)。
  • 15 岁的威廉·克理(William Carey)在这一年信主。克理被称为“近代宣教之父”,并将圣经翻译成六种印度语言。
  • 加尔文主义牧师奥古斯都·托普莱迪(Augustus Toplady)出版了他的诗集,其中收录了《万古磐石》(Rock of Ages)。
  • 圣三一教堂(Holy Trinity Church Clapham)开始聚会,这里后来成为“克拉彭派”(Clapham Sect)的重要属灵基地,威廉·威伯福斯(William Wilberforce)和汉娜·摩尔(Hannah More)都在其中聚会。
  • 这些名字在福音派中大多耳熟能详。但我认为有两位知名度远不及他们的人物,反而更值得我们关注:奥拉达·艾奎亚诺(Olaudah Equiano)和约翰·格奥尔格·哈曼(Johann Georg Hamann)。艾奎亚诺约 1745 年生于今尼日利亚境内,1776 年正航行于加勒比海上。他后来成为当时、甚至是整个历史上最非凡的基督徒之一。他将自传谦称为《奥拉达·艾奎亚诺生平奇事》(The Interesting Narrative of the Life of Olaudah Equiano),但这是一部分量十足的传记。

哈曼是康德的朋友和批评者。在黑格尔眼中,他是天才;在歌德眼中,他是那个时代最聪慧的头脑;在克尔凯郭尔眼中,他和苏格拉底并列为人类有史以来最杰出的人物之一。同时,哈曼还是基督徒,可以说是最早的“后世俗哲学家”。艾奎亚诺与哈曼的人生经历和著作虽然大相径庭,但他们都能教导我们:如何在这个“更怪异”的世界中,活出真正的基督徒生命。

在历史中扎根

几年前,我突然注意到,我最喜欢的许多作家,例如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C. S. 路易斯、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莱谢克·科拉科夫斯基(Leszek Kołakowski)、多萝西·塞耶斯(Dorothy Sayers)、以赛亚·伯林(Isaiah Berlin)、W. H. 奥登(W. H. Auden)、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J. R. R. 托尔金(J. R. R. Tolkien)、詹姆斯·鲍德温(James Baldwin)、T. S. 艾略特(T. S. Eliot),都活跃于二战期间或战后初期。

我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直到某天突然意识到:为什么那一代作家的作品格外打动人?原因大概有几方面。首先,他们的语言风格离我们并不遥远,既不会显得古板难懂,又因电影艺术的兴起而带上了简洁、明快、富有画面感的特质。其次,他们都带着一种对极端邪恶的深切体悟——这也不奇怪,毕竟他们经历了那个时代。这种体悟让他们的随笔充满紧迫感,让他们的诗歌与小说展现出一种少有人能企及的“宇宙戏剧性”:无论是奥威尔笔下的“老大哥”和“101 室”,托尔金的“索伦”和“萨鲁曼”,路易斯的“白女巫”,奥威尔的《动物农场》,还是格林小说里对罪与魔鬼的黑暗描绘,皆是如此。

更有意思的是,他们在回应这种极端邪恶时,往往会转向历史。鲍德温在种族问题上的呼吁、科拉科夫斯基对共产主义的反思、伯林关于自由主义的论述、多萝西·塞耶斯在《信经或混乱》(Creed or Chaos)中的呼喊,都是直接向读者发声。艾略特和奥登则借用大量典故与引文。奥康纳和格林则回到他们的天主教信仰。而西蒙那·薇依(Simone Weil)最重要的著作《扎根》(L’Enracinement),更是全面论证了人类必须与自身的过去建立更紧密的联系。

路易斯通过论述阅读经典的必要性、在《黑暗之劫》(That Hideous Strength),《魔鬼家书》(The Screwtape Letters)及《纳尼亚传奇》(Narnia stories)中安德鲁舅舅与米拉兹国王的命运里鞭挞时代势利来表明立场。托尔金则通过中古风的语言、庞杂的前史背景以及故事情节来做到这一点(还记得山姆在末日火山边缘,回忆夏尔的往事,并提醒弗罗多那些远古的故事吗?那是在极权邪恶席卷世界之前)。

最具震撼力的也许还是奥威尔。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没有人记得过去;当掌权者(无论是《动物庄园》里的猪,还是《一九八四》里的党)垄断记忆,他们就能随意篡改历史,把不需要的回忆丢进“记忆洞”。“历史已经停止,除了党是正确的无休无止的现在,任何东西都不存在。”所有这些作家都亲历过西方文明几近崩溃的边缘,因此他们知道绝不可轻忽失去历史的危险。

这对我们同样重要。每一代人都需要自己的“家谱”,需要知道自己的根。遗忘带来的傲慢始终是一种威胁,尤其是在科技和医学飞速发展的年代。正因如此,《诗篇》与先知不断提醒我们,要记念——记念先辈们的作为,记念那凿出我们的磐石,记念那开采我们的矿坑。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明白为何我们的世界会变成现在的样子,换句话说,为什么它会变得“更怪异”,并且学会如何在其中去爱、去生活、并活出丰盛来。


译:MV;校:JFX。原文刊载于福音联盟英文网站:1776 and the Origin Story of the Post-Christian West.

Andrew Wilson(安德鲁·威尔逊)是伦敦国王教会(King’s Church)的教导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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